鐮刀歲月

　　周末回趟老家，在老屋竹籬笆墻上發(fā)現(xiàn)的一把鐮刀，我小心翼翼地取下它，如一彎殘月，銹跡遮蔽了它的光芒。我輕輕擦了擦茶樹木刀把，油滑油滑的，端詳它讓我想起過去老家有句俗語：“鐮刀鐮刀掛在腰，又砍柴來又割草;割完夏麥割秋割黃豆與割芝麻，一年四季忙彎腰。”鐮刀見證了兒時的割草歲月。

　　一九七八年，改革開放，國家號召大力發(fā)展養(yǎng)豬，支持國家建設，公社開始允許農(nóng)民養(yǎng)豬，每個生產(chǎn)隊都分得好幾頭上交國家的商品豬，毛豬基本底數(shù)是120斤以上，國家按市場價收購。生產(chǎn)隊又將上交毛豬任務數(shù)分給農(nóng)戶，每年幾戶合伙認領一頭，農(nóng)戶實行輪流喂養(yǎng)上交，今年到你家，明年到他家。輪到的農(nóng)戶，到了年底，家里喂養(yǎng)兩頭肥豬長大了，一頭交公社肉食品站，一頭自己殺了過年。那時養(yǎng)豬不像今天有綜合飼料，科學喂養(yǎng)，幾個月就成肥出欄了，養(yǎng)一頭大肥豬至少需要兩年時間，打豬菜、割豬菜、煮豬食、喂豬成了全家人每天必干的農(nóng)活。

　　在我讀小學的時候，農(nóng)村物質(zhì)生活比較匱乏的改革開放初期，家鄉(xiāng)的老百姓每天都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地里干活，靠工分吃飯，誰家的勞動力多、勞動力棒，掙的工分多，分的糧食也就多，吃不飽的日子就會少些。那時我們這些鄉(xiāng)下農(nóng)村的孩子除了上學外還要分擔很多家務和農(nóng)活，女孩子往往負責洗衣服和做飯以及打豬菜，男孩子放牛、放馬、打豬草等農(nóng)活，秋收季節(jié)的課余時間還跟著長輩們挖土、夏割麥、秋割黃豆、割芝麻，所謂的“窮人孩子早當家”。那些年代的日子就是這樣既簡單又充實，每天除了與書香為伴外，還得與青草、牛馬打交道。

　　在家里，我是長子，打豬菜、割馬草、放牛都得做。從我讀小學二年級開始就學會了割豬菜，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母親忙活路無暇顧及割豬菜時，割豬菜的重任就落在我稚嫩肩上了。當時，我在生產(chǎn)大隊讀小學時，早上10點就開始上課，一直上到下午3點才放學。放學回家書包一丟，胡亂吃點剩飯，吃得最香的是鹽巴水泡飯，吃過午飯，吆五喝六，背上竹背簍、帶上鐮刀、趕上牛下田野田埂地頭。一邊放牛，一邊到水溝邊、玉米地里、田坎上、荒地荒坡找豬菜，發(fā)現(xiàn)豬愛吃的野芹菜、馬蹄草、鵝腸草、馬齒莧、苣荬菜等，就蹲下來，一手拿鐮刀，一手抓豬菜，割下來就放進竹背籮里，到天漸黑趕牛回家時已是滿滿的一大背籮。小小的身板身背一大背籮豬菜，別提有多苦多累，累得走不動了就在路邊休息會兒，或者騎在牛背上，一想到過年殺年豬有肉吃，再苦再累也得堅持。就這樣慢慢長大，稍有些體力了，就把看牛、割豬菜的擔子交給了弟妹們，我又協(xié)助父親擔任養(yǎng)馬郎。

　　當時的農(nóng)村，交通不便，生產(chǎn)生活全靠人背馬托，用馬托運成了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，一般家家戶戶都養(yǎng)有一匹馬，可以說一匹馬就能頂上幾個勞動力。養(yǎng)馬，白天在野外放養(yǎng)，晚上得給它吃上鮮嫩的麥草，每天放學回家割馬草成了我的“課外作業(yè)”之一。春夏是馬草長勢最茂盛時節(jié)，幾場春雨一下，春風一吹，各種草就從土里鉆了出來使勁兒地瘋長，青翠欲滴地鋪滿空地，秧子草、馬福草、稗子草、狗尾巴草、苜蓿、茅草、葛巴草、扁豆秧、色拉秧等是馬的最愛，隨處可見。秧子草多生長在高梁地、芝麻地、玉米地、豆地里，每次鋤地不久遇上雨水，新的秧子草就從地里長出來，拖地長長的。茅草主要生長在田坎上、路邊、溝沿、河坡上。葛巴草在路邊隨處可見，長得密密匝匝。狗尾草、稗子草、馬福草也很多，長得旺盛而密集，幾鐮下去就是一大把。

　　割草如同打仗一般，出發(fā)時成群結隊，浩浩蕩蕩，到了目的地就各自為戰(zhàn)。誰都不希望搭幫，找不見人是常有的事，你在這里喊，他明明聽見也不會答應的，你找到他的時候，或許他已經(jīng)割了好幾捆草了。鉆進高梁地、芝麻地、玉米地里，真正上手的還是用手薅得快，把鐮刀放在一邊，蹲在地上圍，兩只手一起薅，一抓一大把，一會兒一小堆，快得跟搶似的，一不小心就會被纏繞在草叢中的蒺藜刺破手腳，高梁葉、玉米葉子也會在脖子上、臉蛋上、肩膀上、手臂上劃過一道道血印，血印隨著汗液的浸入，疼痛難忍。有時鐮刀碰上石塊不聽使喚，稍不留神就會傷著手、腿、腳，輕者劃破一層皮，重者割出很深很長的口子，鮮血直流。遇到這種情況，就薅幾株刺兒菜揉搓揉搓，擠點汁水，把刺兒菜按在傷口上，用手按一會兒，止血非常有效，不幾天傷口就好了。

　　經(jīng)常與我搭幫的是比我大三歲的毛周，他割草手腳利索，遇到草多的時候，一會兒就割一小堆，比我割得快、割得多。每天中午放學后下田野地頭路邊田埂上割草，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，我們都開始裝背籮。裝背籮時不僅要把草裝得瓷實，背籮裝滿后，余下的草就捆成一大捆壓在背籮的上面，再用繩子跟背籮捆在一起，防止路途掉落，讓毛周從我身后抽著背籮底幫我遞到肩上。而他背時很有經(jīng)驗，身子一縮、屁股一拱，連人帶草背籮都起來了。如果旁邊有田埂、溝沿的話，他就蹲在低處，身子傾斜下去，緊貼著土埂或溝沿，借助它的高度，背起裝草的背籮就回家。黃昏降臨，我倆背著沉重的背籮，彎著脊背，忍著疼痛，趔趄而行。往往因草的背籮太重，壓得我們歪斜著身子，肩膀上、胳膊上呈現(xiàn)一道道紫痕。由于天色已晚，我們佝僂著身子，眼睛基本看不清遠方，唯一看清的是腳前邊凹凸不平的小路。我們終于走到家里馬圈門口，爸媽幫我們接下裝草的背籮，我體會到了如釋重負的快感，拖著疲倦的身子進家，就這樣年復一年重復昨天的故事。

　　到了秋收季節(jié)，黃豆、芝麻成熟的那段時間，每個周末每天早早起床跟著父母到田里收割，我和母親負責割黃豆、芝麻、紅薯，父親負責在木撘兜(四方大木桶)上撘谷子。割黃豆、芝麻、紅薯異常艱辛，黃豆、芝麻、紅薯秸稈像藤一樣柔韌，割黃豆、芝麻要半彎著腰，一只手攬著一把稻谷稈，一只手握緊鐮刀，鐮刀貼著地面，劃出一道弧線。我和母親猶如兩臺“收割機”，只聽見鐮刀“嚓嚓”直響，黃豆、芝麻應聲倒地，成片鋪在地上。割完一塊黃豆、芝麻的黃豆、芝麻，已累得我腰酸背痛，大汗淋漓，手上、胳膊上、腿上，被如針的黃豆、芝麻芒扎出密密麻麻的紅點點，汗水一浸，熱辣辣地生痛。記憶中，秋收那段時間，是一年中最苦、最累、最快樂的日子。也許，這就是老百姓所謂的“鐮刀命”。

　　來到離家10多公里的區(qū)中學讀初中后，幫助家里做家務活的時間少了，但鐮刀仍然伴讀。由于我家兄弟姊妹多，那時家里特別的窮，父母除了交書學費，平時根本給不起一分零花錢，要用錢買文具，就得靠一把鐮刀掙錢。每隔星期天，學校所在地的街上就會趕場，附近村莊的農(nóng)民都會趕馬馱東西來趕場，馬餓了要吃草，割馬草賣，便成了我們幾個農(nóng)村孩子的“發(fā)財”的商機，更是我購買文具、畫畫書(連環(huán)畫)的財源之一。

　　每逢趕場天剛麻麻亮，我就會邀約幾個同學帶上鐮刀，去早已“偵察”好的水溝邊、田埂上割青草。割下的草被扎成幾小捆，灑一些清水，便背到集市上賣。若運氣好，一小捆嫩草便可賣2到5分錢，一大捆馬草便可收入2到3毛錢。別小看這點錢，那時，一元錢可以買10個雞蛋，一本小畫書也就4到6分錢。

　　如今回到故鄉(xiāng)，看到路邊、溝旁隨風搖曳的青草甚感親切，遺憾的是無人理睬。因為四通八達的通村、通組公路，農(nóng)用車、小汽車走進百姓家，人挑馬馱的時代不復存在，機械化的“鐵牛”的農(nóng)耕工具普遍推廣，多數(shù)百姓家庭也不再用草喂牛、喂馬了，遍地的青草任憑大自然發(fā)落。但是，當年用鐮刀割草的情景永遠鐫刻在我的記憶中。(王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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